工人日报:山林深处的守护者
“如果连我这样从小在林场长大的人都离开了,那还有谁来看守这片山林?我要守着这片山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”
——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、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铁厂河林场护林员景祥俊
景祥俊的背影,瘦小得令人怜惜,却如同眼前的大山,无言而有力。
把客人送回到林场场部,她要一个人沿着蜿蜒泥泞的山路走回林场工区。光是这段路,以她的娴熟速度也要走将近一个小时,更别说要走出这片山高林密的大巴山区。
她是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铁厂河林场泥地坪工区的护林员。在左肾已经完全消失,右肾仍在坏死的状况下,她背着一把护林刀,一个小挎包,“染绿”4000亩荒山,巡护9000亩山林,累计走完了6万公里山路。
守望,成了她生命的意义。在米仓山南麓的深山老林里,景祥俊和丈夫看护这片山林18年。她虽然生活清贫,却拥有视如珍宝的“财富”——厚厚的5本“巡山日记”。
漫长的坚守
“2004年6月10日晚上,我们巡山归来,突然树林中传来了‘黑娃子’(黑熊)的叫声,我俩吓得在草丛中躲了十几分钟”;
“2007年4月18日,有人在山上扯笋子,我过去劝阻了他们”……景祥俊每天巡山归来,都要在油灯下记录一天的工作。写巡山日记,她已经坚持了十几年,累积了20多万字。
清晨7时,景祥俊一天的忙碌从做饭开始。
早饭是简单的粗粮搭配野菜,土豆、玉米是山上最主要的食物:炒土豆、炖土豆、烧土豆、烤土豆……变着花样做。
巡山护林,一去一回就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,所以还得准备好午饭。丈夫张志才走到火塘前,起火、和面,再舀勺糖包在中间,揉成面团后扔进灰坑里,动作熟练。不一会儿,金黄的火烧馍就烤出来了,因为坚硬,就点水吃下去就饱了,所以两人中午就合吃这么一个馍。
为了照顾景祥俊的身体,林场将她从营林工调整成了护林员,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防火道、砍除杂余灌木、涂写防火标语、防盗采盗伐。看似单调,她做得格外认真。
每位护林员每月至少要巡山22天,每年有264天奔走在山路上;每次巡山,最少要走10个小时,按往返一次20公里计算,一年要走5300公里。
巡山是件危险的事,不仅有悬崖峭壁,还常有黑熊、马蜂的袭击。因为放心不下,张志才从2000年结婚后,就一直陪着景祥俊巡山护林,成了“编外护林员”。
握着中专文凭的漂亮姑娘,嫁给小学文化的穷小伙,他们在结婚之初并没被人们看好。1997年,景祥俊刚从学校毕业来到林场,在树林里砍杂木时,和前来挖药材的张志才相识。有一次,她不小心砍到了灌木丛里的毒蜂窝,瞬间在她身上蜇了40多个包,正巧路过的张志才抱着景祥俊就往医生家跑,等到了地方,景祥俊的脑袋已经肿得变了形。
从那以后,无论是育苗栽树、巡山护林、写标语、贴告示,还是走村串户宣传,景祥俊身边总跟着张志才。
“我不累”
米仓山位于川陕交界的大巴山区,绵延数百公里,一年四季云遮雾绕。铁厂河林场就在米仓山南麓,这里海拔1500米,树木遮天蔽日。
每逢雨水充足的时候,山路陡峭而泥泞,毒蛇、毒蜂、毒虫更是层出不穷。所有人都不愿进山,但景祥俊除外。
景祥俊有着一张秀气的面庞,笑容阳光,很难想象她已经身患重病13年。因为生病,她的体重还不到40公斤,记忆正逐渐衰退、视力骤降,右耳几乎失聪。
走进景祥俊的家,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:一排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,位于米仓山大包梁的山头,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。房子里有个直径两米的火塘,上方吊着一个铁鼎罐,漆黑陈旧。在巴中,用鼎罐做饭,被视为落后与贫穷。11月的山里已经很冷,对养病的人来说,这样的冬天实在难熬。
说起景祥俊的病,张志才打开了话匣子。2002年的一天,正在野外作业的景祥俊突感身体不适,疼痛难忍。张志才背着她一路小跑拦上车送到县医院,检查的结果是:左肾坏死,右肾萎缩,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并接受左肾切除手术。
面对高昂的手术费,景祥俊退却了。“我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,看到林子心里就踏实了,哪怕死在山上也值。”输了几天液,她就回到了林场。
景祥俊病的很重,巡一趟山回到家,腿就浮肿得厉害。实在疼痛难忍,她就吃些消炎药缓解下痛苦。
2013年,景祥俊做了一次系统检查,此时她的左肾已经完全没有影像,右肾已经缩小。如今,吃药成了景祥俊的负担。早中晚各一次,一次一百粒,开始还要丈夫帮着数出来,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掂量出手里的一把药有多少颗了。
今年,景祥俊经常感冒,身子骨越发羸弱。上周小腿又肿了,医生说她要静养,不能太劳累,可她却笑着说:“我不累。”
守望的责任
景祥俊轻易不下山,但每两个月,她会下山看看刚上初一的女儿。
因为林场离学校太远,女儿从小就跟着外婆和大姨在县城住。长到12岁,景祥俊陪伴她的时间不到两年。
有段时间,女儿特别不理解她。受了委屈想找妈妈倾诉,但每次拨打她的手机,传来的总是“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”。即使寒暑假回到林场,和父母交流的机会依然不多。早晨醒来的时候,父母早就去巡山了,等他们晚上八九点回来时,她又已经睡下。
从工区到县城,有近百公里路,需要大半天时间。但景祥俊总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回赶了。林场对她来说,是一种无法放下的责任。“人是活的,树是死的,如果我不管这些树,它们就死了。”虽然对女儿很愧疚,但她觉得女儿总有一天会理解自己。
从县城回到林场,景祥俊总说连呼吸都顺畅多了。“我们山里,有蝉蜕、野核桃、野草莓、野蘑菇……”她对山里的山货如数家珍。18年间,她走遍了林区的山山岭岭,把大山里的一草一木,都当成自己的孩子。行走在大山里,她总是不自觉地哼起愉快的小调。
景祥俊是典型的“林三代”,外婆、父母都是最基层的林业工人,一辈子都在深山中营林植树。她生在林场、长在林场,比谁都清楚山里的苦,也比谁都更想守住它。“如果连我这样从小在林场长大的人都离开了,那还有谁来看守这片山林?”她反问记者。
1997年一毕业,她就申请了这份“男人的工种”,还选择了一个最艰苦的工区。不到一年,和她一起来林场的4名女同学、2名男同学都先后离开,只有她留了下来。
景祥俊的生活很清贫,养了81头羊和8头黄牛。今年,她卖了10只羊赚了1万元,正好给女儿付了寄宿费。不过,她从没向组织上开口提出过任何要求,她要自力更生改善生活。
如今,景祥俊栽种的第一批杉树苗,胸径都有30厘米了。虽然换了工区,她巡山的时候,还是会时不时熟门熟路地来看看这些跟自己同岁的树,看着碗口那么大的树枝,她就觉得特别欣慰和满足。
景祥俊说,如果为了挣钱,她早就和丈夫出门打工了。如果为了安逸,她也已经选择病退或者调往城里。她留下来,就是想找份自己喜欢做的事,“我要守着这片山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”
(制图美术、书法标题:李法明)
(图片摄影:张杨 朱继文)
采访手记
见到景祥俊并不容易。早上6时从北京出发,到四川通江县已是夜晚。从通江县城驱车至林场场部,要在盘山公路上绕3个多小时。而要到达景祥俊所在的泥地坪工区,还要在泥泞坑洼的土路上再颠簸半个多小时。
见到她前,一直在疑惑:如果一个人左肾消失,右肾萎缩,要怎样面对生活?一个每天在山里呆着的护林员,为什么能写出那么美丽的文字?也特别想问她:连生活都无法保障,家人也无法照看,你的护林理想就那么重要吗?
但是景祥俊肯定而简单的一句“不后悔”,打消了我追问的念头。在她纯粹的笑容里,看不到饱受苦难的挫败与消沉。她平静而满足,甚至自得其乐,对眼前的大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。
到景祥俊家里时,她高龄的父亲也刚从县城搬回山里。与外面的繁华世界相比,他们觉得深山更亲切而踏实。大山,已无法从他们的生命中剥离。
随行的四川林业工会干部介绍说,四川省有专、兼职护林员10多万人,守护着3.6亿亩林地。2014年,四川省森林覆盖率提升0.25个百分点,达到35.75%。这些数据,就是像景祥俊这样的平凡护林员一天一天守护换来的。
这些护林员像大树一般,把根深深扎进了大山,从此再没有挪走。